那是一條很熟悉的路,從以前到現在,就一直沒改變過一樣。
真的,下一條路左轉後的老舊煙酒公賣雜貨店,真的在那裡,雖然猜中,但就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再一下就要到了。」
父親的聲音,就像即將靠岸的遊輪鳴笛聲,低沉而令人感到安心。目的地就快到了,沒什麼比旅途中知道這事還更令人開心的消息了。
我們上哪去呢?我問道。
當然是回家囉。另一個聲音答道,是母親嗎?無論我怎樣探頭,就是無法知道副駕駛座的人的模樣。
這裡,是哪裡?
我向車窗外頭張望,看見一座大橋,我認得那是靠近霧峰縣道,離阿公家最近的一道石橋。橋的另一端是一個T字形岔路,如果沒記錯的話,等會就右轉,駛進一條兩旁長滿蘆葦草的柏油小徑。那是通往豐原的方向。
我聽見父親正在閒聊著,話題講到了「貴姐」,那是四姨媽,也是母親的姐姐,看來此行要去的真的是豐原。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現在的場景,一定是在我小時候,某個過年期間的記憶才是。那麼究竟是在哪個時候的小時候呢?我穿著一件藍色吊帶褲,胸前還有兩顆快比我小小手心還大的金屬釦環,繫著吊帶褲的兩端。國小一年級了嗎?我看了看,才發覺副駕駛座上的人抱著還是嬰孩的弟弟。頓時放心了,弟弟沒有不見。
那麼,這是夢吧?我想。
這個夢,做過不只一次。每次幾乎都是由霧峰開始啟程,然後走過一回在我小時候大概走過不下百次的縣道,抵達豐原之後,再經由原路,中間一個轉向,回到當時位於東山的家。
這場夢,每每都是在豐原返家的路途中迷了路,就中斷了。
我幾乎未曾仔細描述過夢裡的人事物,也許多半是因為當時日有所思的緣故,即便夢見了,可以再過不了多久,又可以再現實重溫一次這樣的體驗。但是十幾年過去後,隨著全家搬去新竹,加上霧峰古庴賣了之後,那條路就再也沒走過了。再者,經過一次嚴重的納莉風災與後來的八八水災,將台中縣道那兩處古橋接連沖毀後,那條路也再沒機會走過了。
當我認知到這個事實時,是我讀大學之後的事,雖然那個時期也常作夢,但卻不曾關心那個夢、或是那條路,究竟延伸到什麼地方。過去,對於道路前方未知的目的,而曾幾何時感到恐懼的我們,現在,對照著明明知道路的盡頭是何處,卻在心中躊躇不前而感到迷罔的我們,有時真的讓我覺得自己真不曉得到底為何而來,要往哪去。
一個下坡,繞過幾十年來不曾移動的古樹,這裡是東山一帶。依照夢裡的劇本繼續前進著,我彷彿置身覽車內的遊客,一路觀賞著由霧峰到東山,東山到豐原的場景。眼前也浮現許多回憶,並在夢裡出現。
「後來你們有幫我付錢了嗎?」
我起聲問道,但父親似乎沒有理我。
我還在東山這邊讀幼稚園時,母親把我安置到了一家私立幼稚園,學費聽說貴得嚇人,並且還幫我報名了課後美術班,所以當時我下課回家的記憶,並不是跟著一大群小孩回家的記憶,而是僅隨著數十名幼童一起搭上小巴,一個一個送回家的記憶。直到有一個學期開始,母親沒在幫我繼續繳費,我卻在第一天依然傻傻的跟進美術班。當然,沒有人通知我要帶什麼畫具,我就什麼也不曉得地進到教室,被老師及眾小孩投以異樣眼光,彷彿我出現在教室裡是個「錯誤」一樣。
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沒有繳錢的我,被老師叫到教室外,而大人們請一位司機載我回家,這些照理來說不該是幼稚園小鬼記得的事,我卻記得很清楚。
當然,感覺很差。
這麼說來,只要是關於路的方向,我都很有印象,包含更早之前,我一個5歲小鬼獨自走了好幾公里路回霧峰家,把大人們嚇得半死的紀錄也是。我依然還記得當時炎熱的天氣,是接近六月的初夏,當時柏油路的氣味,路邊的野狗,市場前的岔路,對當時年幼可能被拐走的我來說,都像是超級瑪莉的重重關卡一樣。直到我拐進了我熟悉的巷子,我才用小跑步奔回阿公家那道熟悉紅漆鐵門。
沒有路標,只有印象。
當時能夠什麼都不想,就勇往直前的我而言,如今每次作了這場夢,似乎都在告知我接下來自己該前往何處的預來感。
我知道,我從那一刻起已經失去了某個重要的東西。一個再也無法獲得的重要事物。不是青春,不是記憶,而是早已丟失的純真。
接著抵達豐原的道路,看見幾乎沒變的豐原老車站,跟初三時升峰表哥載我走一回的模樣不同,那是我小時候印象的豐原車站。沿著鐵軌北上方向,左邊是大河溝,這樣的單線道大概走一公里後,就到了豐原的娘家了。
我下了車,開始往石頭公園的方向前進,那是我與升峰表哥們小時候每次回到這裡必去之地。年初三那天,我趁著辦桌到了敬酒時刻溜了出來,並走上了我現在夢裡一同前進的道路,前往石頭公園。好笑的是,在夢裡的我竟然暗自心想著:好險,幸好初三那天有走過一回。
從那一刻起,我也才真真正正確認自己真的在作夢。
我沿著田邊一路地走,走到了滿是雜草的「卜」字形叉路,因為知道路的我,便右轉走過還是用一塊木板搭成的橋,跨過了大河溝,接著眼前是一個了不起的斜坡,對夢裡還是孩子年紀的我來說,那個斜坡陡的嚇人,但卻也讓我興奮無比,因為我知道斜坡的頂端是什麼樣的風景。
登上頂端,又是一個「卜」字形叉路,但就能吹到涼爽的風,還有看見鐵軌。我再次右轉,延著老舊的柵欄,順著鐵軌的方向往車站走,走到一半就能看見一個往下的斜坡,那就是石頭公園了。然後,幾個孩子像發現寶物一樣地喊著,一邊衝進公園裡開心的玩耍,直到夜暮時分。
就算不是作夢,我也永遠記得這樣的場景。
走回原路,回到娘家那裡,我看見父親的車門打開了在等我。我轉頭向升峰哥、阿揚與阿豪表弟道別,他們穿著永遠都是我回憶中那件髒兮兮白色T桖,大聲的對我喊著下次再見。
然後,疲累的我,好像作了一場很久的夢,我在車上因搖晃而驚醒。
當然,通常這裡就是夢境的結尾,我會在路途中經過的一個T字路口,猶豫要左轉還是右轉時而夢醒。
但是這回卻跳過了這段,就好像以前明知道有一首4分半鐘的歌會在3分47秒跳針,如今卻順暢跑完整首的感覺,好像某件事被「完成」了似地高興而興奮。我下了車,幾乎沒有發現我不再是我小時候的身驅,而矗立在東山家門的天井公寓前。
我獨自一人,幾乎不疑有他地,想要衝到頂樓。
我想起了一個好久好久以前的約定。
當我還在東山居住的時候,也曾有過幾位一同玩耍的青梅竹馬,其中一位小女孩與我約定以後要一起念國小、國中、高中…雖然那樣童言童語的約定,我並沒有開口答覆,但卻成了大人口中的茶餘飯後的笑柄。然而,我們幾個小孩,卻最喜歡到公寓的頂樓,並且將好多好多玩具藏在水塔旁邊,那邊是我們的秘密基地。
我衝進公寓間的天井花圃,往南邊那棟公寓跑過去,頓時我聽見了一個聲音,正呼喚我快一點。就像小時候那樣,一邊呼喊著我的名字,一邊在頂樓上望著我。我撇見一個小男孩,在頂樓的圍欄上。
「快一點喔!」
我一腳踏上三個階段,快速地往頂樓衝,但不論怎樣爬,明明記憶中才六層樓的公寓,卻怎樣爬都爬不到頂樓。我不會感到喘氣,但卻覺得雙腿沉重且酸痛,每踏上一階幾乎要我的命一般地痛苦。
麻了…
我拼命地用雙手攙握著階梯扶手,一步一步慢慢將自己拉上去。然後我在最後一層的階梯轉角看見了頂樓大鐵門,敞開且閃耀著光茫。
光的裡頭,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跛著腳,一拐一拐地爬進了門,緊接著是一片灰色的世界,抬頭一望是藍色的天,卻沒有雲朵。感受不到空氣的流動,卻聽得見風的聲音…
他在欄杆前,背對著我。
身著吊帶褲,黑色直髮西瓜皮,轉頭過來的側臉,看不見被瀏海遮住的眼睛,卻聽得見他正笑著,似乎取笑著我的遲來。
我想說話,卻因口中乾渴,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你回來啦。」他說,我認出了這個聲音,眼淚幾乎快落了下來。
「不用擔心,都過去了。」他說:「沒有路標,也回得去吧。」
接著,我就像是被吸塵氣給吸走一般地,被吹向天空,好像有股拉力一直把我往另一頭扯過去。直到我定睛一看,我站在一家丹堤(Dante)的店門前,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我想都沒想地趕緊前往車站。
穿過了車站前的行人分隔島,我擠進了滿是人潮的車站,在四處張望的同時,我再次聽見了同一句話。
「你回來啦。」妳說。
妳靠著柱子,好像看著在出糗的我似地,沒好氣的笑道:「阿是迷路了嗎?不是來過好幾次了?」
不是的,我說。只是繞了遠路而已。
妳擁抱了我,那是一模一樣地髮香味。
我知道…
因為妳在未來,所以我能回來。
那條路已經走完了。
然後,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