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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個不大會寫作文的人。

  老實說,我恨透作文了。至少在國小每個禮拜二都要上作文課的我來說,簡直比上美勞課要我剪紙畫圖黏粘土還要討厭。
  以前國小的作文,頂多都是回家作業,再不然就是校內徵文比賽湊熱鬧的頒獎項目之一,但國中以後,作文儼然成為中學考試教材之一,到了高中,甚至變成大學聯考佔分最大的一道題目。
  懵懂無知的我,對作文這個行為產生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一道又一道的題目。也許很多人不相信,但是至少我父母深信不疑的是,在我上小學之前,我是個人見人厭的過動兒,一切所有靜態的活動幾乎與我無緣,即便有機會,我也不願嘗試。

  我的病徵似乎沒有想像的嚴重,因為我受到了自己都不願意回想的懲罰後(多半來自父親與同儕團體),在小學期間漸漸收斂許多,過動症也不知不覺地消除了。雖然說這也不是什麼難以醫治的疾病,但至少在我身上真真確確發生過,哪怕我自己也有一點懷疑,但是一旦跟家族們談起我的小時候,沒有一個人的眉頭不是皺起來的,甚至是阿嬤。
  這麼說來,只有阿公是那唯一對我保持最大耐性的親人。
  回題,回到作文這個焦點。
  沒錯,說真的,我恨透了作文。小學時期的作文,雖說只要寫500字就能交差,但是我總會盯著黑板上的題目發呆,然後下場幾乎都是浪費兩堂課的時間在發呆,寫不到100字,被老師交待明天一定得補交,不然每遲一天就打一次手心。感覺非常的差。

  當時的我一定想都沒有想過,我現在的工作竟然是一位與文字為伍的編輯。

  題目,文章的Theme,也是作文的Tilte,但對我來說反而比較像是Quest,一個你必須無所不用其極地,用中文字填滿作文簿那500個空格的任務。我經常將作文帶回家,然後求了爸爸跪了媽媽地要求雙親拯救我。印象中我父親及母親都替我寫過作文,當然,最常的還是母親,因為當時的她沒有上班,照顧我們兩兄弟是她唯一的活,時常在禮拜二的晚上,我跟母親就會在餐桌上,她一邊念著,我一邊照著寫著,母親還聰明地會加入一些童言童語,好讓老師看不出來那是大人們替小孩想的作文。
  有一次發生很有趣的事,父親在我國小五年級時,心血來潮地像母親一樣,如法砲製地這樣替我寫過作文。求學時期相當認真的父親,加上感情豐富的歷練,父親的中文程度自然較好上許多,但父親當時最大的敗筆,就是太老實了。這也讓我想起了「那一夜,誰來說相聲」中語言的藝術的一個小段子,李立群對著金士傑說上這麼一段話:「真實的感受?我跟你說你演講比賽的時候你講你真實的感受那─就─是─送─死~!」。我父親的感受就是太真實了,所以隔天老師一批改就破功了,父親還為此到學校向老師說明,回到家後覺得太丟臉,於是拿把剪刀高高舉起…交給旁邊我母親剪掉我當時收集已久的塑膠玩具。
  從那次以後,我父母親再也沒幫我寫過作文了(我母親怕父親生氣,也告誡我要自己寫)。然後,我一樣過著跟作文作戰的小學生活。一開始幾乎都是亂寫,後來才開始寫一些我聽過或看過的故事,我從小學第一個學會的作文技巧便是「借喻」。有一回題目是「飲水思源」,我便把家裡那本翻到爛掉的二十四孝裡的故事,把背米養親的故事唬嚨進去硬坳,因為是在課堂上完成的作文,老師特地把我叫過去,稱讚我有進步,且希望我星期五下午去寫作文。
  當時的我絕對是個白痴,因為我的記憶中完全沒有聽到「徵文比賽」這幾個字,我只知道星期五下午,到圖書室去寫作,就可以不用跟著同學去上操場練習校慶的集合預演。於是我只拿了一隻鉛筆跟象皮擦,就到圖書室裡,老師確認了我是哪一班的同學之後,指示我到一間小隔間的和室,在我坐好後遞給我作文用紙與一小張題目。
  題目是「我最感動的事」。
  我幾乎已經忘記我寫下什麼了,我只知道我得到校慶校刊學年組第三名,在當時每個年級都有12班的年代,對當時的班導楊橙雄老師來說已經算是非常不得了的榮譽了,這也是我第一次由這位嚴師中獲得稱讚。
  我依然不喜歡作文,但至少不再討厭了。

  國中之後,我開始看書,福爾摩斯與倪匡小說幾乎都是在那個時期一口氣看完,不知不覺地也增進了我在作文的辭彙,我直到成年之後才瞭解,成長時期的任何進步,皆來自模仿。你模仿大人們說話,你才會說話;你模仿老師們寫字,你才會寫字;你模仿哥哥們騎腳踏車,你才會騎腳踏車。當然,後來我也慢慢知道,當你成年之後,很多事情是模仿不來的,你頭一次才會明白人與人之間都存在著一種特質,被眾人眼光所賦予與認定的價值,不容模仿、也模仿不來的才華。
  我一直羨慕著這類的人。

  高中時期是我感觸漸漸敏感的一段日子,我的作文也以抒情文居多,論說文反而是我最討厭的題目當。當時的國文導師吳庚雲是校花(很奇怪,我們學校並非是女學生才是校花,反而是這名才29歲的女老師),相當受到男學生與男教官們的歡迎,她有幾次找我談起如何才寫出這樣充滿情感的作文。
  當時我國文成績並非特別良好,不過卻一直記得一篇古文的內容,那是劉勰的「情采」,當中一段內文這麼提到:

  「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馳夸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

  為情造文,或為文造情,成為我日後寫作的關鍵動機。我發覺很多時候,我都是屬於後者,為了作業交差了事,自己進入了情感模式來寫作,但到了高中後,由於吳老師下的許多題目,都像是關鍵字般出現在我過去的記憶,使我一一去挖開那深埋已久的回憶與過往。

  「你的作文跟其他同學的不大一樣,雖然辭藻與字彙的應用沒有其他女同學好,但是當中的情感卻是最真實的。」

  那些文章都是你發生的事嗎?
  不見得,我道。

  我自己很明白,就算我在當時所寫的作文,情感再怎樣流露,我還是隱瞞了許多自己不敢面對的悲傷、沮喪與悔恨。或許就是這樣的緣故,許多吳老師所下的題目,我都當成是面對自我的一個機會,努力去記錄自己所謂的真實模樣。後來我再慢慢回顧過去以往寫過的字句,每一個篇章都有屬於自己的回憶,更是讓我確認我是為何而寫。
  我終於明白我自己是為情而造文。

  後來吳老師希望我去參加校際比賽,但是我婉拒了,理由是星期天我懶得出門,另一個理由則是,若不是吳老師所下的題目,我恐怕寫不出那樣的文章。
  高中畢業,心裡頭亂糟糟的我,發生了太多想記、卻心有餘力不足的事了。我認識很多的朋友,他們幾乎像是複製人一樣地對著我說同樣的一句話:

  「想那麼多幹尛?」

  的確,想那麼多幹麻?想的再多,過去也不會改變,結果也不會逆轉,我所傷悲的、悔恨的、沮喪的種種事物也不會因此消失。很多朋友都瀟灑地在我面前表現出玩世不恭無悔一世的態度,彰顯出他們對人世間的豁達與不羈,幾乎就像喝了忘魂湯一樣地,將自己過去的事都遺忘了。

  我再次想起了一個相聲段子,記性與忘性。李立群又說:「記性好的活得肯定很痛苦。」我問我自己,痛苦嗎?雖然只是相聲的一段台詞,卻又這麼富有人生哲理。但是我自己的答案卻是否定的。
  我其實沒那麼痛苦。因為我記性差的遠了。
  我之所以每次在作文裡盡力地寫下那些早已既定的回憶情感,正是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忘性遠大於記性。人永遠都記不住歷史的教訓,這句話超級簡單易懂,但我身邊的朋友,甚至是我的父母,都沒一個能夠深切地瞭解這句話的道理。不論是玩樂又玩樂的朋友,還是悲傷又悲傷的朋友,好像Merry go round(旋轉木馬)一樣不斷地在圓地打轉。同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就算當下感受了,也學不到教訓,下次的結局依然如此。

  作文,為了什麼才寫作文呢?
  是為了作業交差了事?是為了身為中國人的基本語彙能力?還是為了比賽拿獎狀受誇讚呢?古人們寫詩造賦的心態到底是為了什麼呢?為名為利為骨氣?

  在這個下午,我想起了很多事。包含我小學的事、國中的事、高中的事、大學的事甚至是最近的事。串起這一切的動機,就是我在弟弟房間的舊櫃子發現我的那張國小五年級獎狀,這是這篇作文「情」的開始。
  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不會停止寫作。
  哪怕是純粹紀錄我人生片刻的回憶也罷,任何一刻都具有意義,即便只對我自己而言。我也不會沉溺於過往,我希望能夠學會記憶帶給我上的每一堂課,而不是單純把它忘掉,然後重蹈覆轍。

 

IMG_0311.JPG

 

  在這一樣沒有任何預訂計畫的星期天,我在家裡,看見了一道過去人生題目的作文。我誠實地寫完了這篇作文,讓我更加認識自己。
  希望以後的我,沒有令你們失望。
  感謝你們。


P.S.
  最近我想起了一些朋友。
  一個被狼附身而半夜4點不睡覺的朋友,一個還沒脫離失戀期而3分鐘熱度的朋友,一個說要換工作但換了一年還在嘴砲的朋友,一個在家裡公司上班而已經不再作夢的朋友,一個大學念不完而一天到晚逛PTT西斯版的朋友,一個到現在還在台北一邊工作一邊抱怨的朋友…
  我有許多話想對你們說,但是我想,你們最近大概也聽不進去吧?你們有自己的人生與體悟,雖然或多或少會有挫折與沮喪,但我由衷的希望你們能找到自己努力的價值,並紀錄自己的人生,學會自我歷史的課程與教訓。
  我也還在學,在人生的課堂裡,我們一樣是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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