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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閉起眼睛,想起昨日種種。
  這是我們第一次,過著沒有阿公在的除夕夜。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在火車一次強烈的震動中驚醒。才剛過楊梅,看來並沒有多久,但卻再次做了以前奔跑在霧峰巷弄的夢。黃昏的曦光,貪睡的野狗,聚集在巷口雜貨店前的孩子們,固定這個時間的賣冰淇淋的三輪車喇叭聲,遠遠從阿嬤廚房飄來的飯香…

  我要回家了。

  雖然眼睛很累,但我還是轉頭望著窗外的風景,每次在火車上怎麼看,都有同樣的感受。從台北到新竹,這段路來來回回也不下百次了吧?但無論如何,就算怎麼走,都一樣給我如同回憶童年過往那段珍貴歲月的空洞感。
  每次想起的記憶,消逝的速度快的就像眼前風景向後退的速度一樣。明明就是一樣的風景,明明經過了好幾回,就跟記憶裡的畫面一樣,明明就回想了好幾次,但每一次都遺忘的更加徹底。

  心,是糾結著的。
  這個年,百感交集的酸甜苦辣,彷彿都濃縮在這短短的365天裡,從期望到失望,絕望到希望,也許由旁人看來在稀鬆平常不過的每一日,複雜的情緒卻一直纏繞著。想的很多,這並非我天生的個性所致,而是我的缺陷,造成牽動外在環境對我的影響。

  「你要知道,你一生下來就是個過動兒。」
  「還沒出生前,你在媽媽肚子裡踢的好大力,一點都不安份。」
  「你幾乎坐不住,都要你媽抱著你才行,抱到最後你媽都生病了。」
  「你的皮,已經不是用人來形容的。」
  「阿嬤帶你也帶到發脾氣過。」
  「小孩子們當時都怕你。」
  「你爸當初打罵你,真的是愛之深責之切。」

  也許我並沒有明確的醫療數據顯示我是過動兒,但是只要隨口提起我的童年,在大人們眼中就是一陣心酸,尤其是我父親,他幾乎不大願意去面對當時為了教育我,所扮演那嚴父的角色。我就在那樣被打罵、被親朋好友歧視的環境下長大。這當中,我印象甚深的,只有阿公,幾乎沒有因為我的調皮而責難我。
  我先前也說過,阿公不大會教育小孩,因此他對我就幾乎是一種溺愛,但是,笨拙的阿公也不大懂溺愛的方式,在阿公一步一腳印的影響下,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人在你一出生後,就無怨無悔的愛著你。我父母可能有過抱怨,我家族的親戚也都有過,但我記憶中的阿公,則是唯一永遠都會對著我微笑的長輩。

  我提著行李與吉他,匆忙地趕下火車。
  新竹。這處我已經住了十幾年的地方,儼然已成為我的家鄉,但我仍知道,我心中的家鄉是在霧峰,但是,對我父親、阿嬤與阿公來說,竹山才是我們李家在台灣的根。
  無論如何,究竟以誰為準並不是多重要的事,重要的是,不管在哪一個年代的人,心中都有個歸屬。燕南歸,那也是因為有回去的地方,牠們才能振翅高飛,我們人也是。阿公,是因為知道能回到阿祖的身邊,才離開我們的嗎?
  我走出查票口,天色灰濛濛飄著細雨,過年了。

  阿公,哩噹天頂,甘災樣哇就想哩ㄟ某?

     ◆

  還留在那裡嗎?
  只有一個人,不寂寞嗎?

  想起了一個令我安心的聲音,這樣對我說道。
  我知道。我說。
  所以,這次我不會是一個人了。

     ◆

  小時候,我是個不大懂得替人著想的孩子。
  不討喜,這是早已習慣的事,但當時的我卻從未思考過原因,只是一昧地認為,這個世界應該也是討厭著我。1980年代,那個年紀的孩子大多都是認為世界是以自己為中心而旋轉的。
  因為過動症,我的情緒說上來就上來,也無法控制,不管是喜怒哀樂也好,任何一種情緒都可以讓旁人陷入災難。這是一種業障,當時娘親帶我去廟裡的一個師父如是說。師父隨後說吉人天相,過了一些年,自然就能化解。

  「老娘,妳說的是真的嗎?」我問道。
  「連你阿母都不信嗎!我可是辛辛苦苦把你拉拔長大,都沒放棄過你這死孩子…(以下2000字碎碎念省略)…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就是對我們最大的孝順。」

  受教了,也開竅了。
  我在六年級時,終於在畢業前懂了這個道理。我是個敏感的孩子,我是個情緒能感染其他人的孩子,我也是容易受他人情緒感染的孩子。後來我轉了幾次學,漸漸地學會將情緒藏起來,這一藏可不得了,我甚至連憤怒都差點遺忘了。

  來到台北編輯部已經一年多了,一開始很多人說這裡像個太平間,跟別的部門熱鬧的氣氛完全不同,但我卻無獨有偶地很快地習慣了這裡,就連同事們吃飯,僅在隔壁兩三個坐位,都是用MSN傳訊的。
  這樣很好,大家都把情緒藏起來了。我是真的這麼想的。
  對我來說,這段歲月到底怎麼撐過來的,我自己都有點搞不太清楚了。大學期間,畢業之後,當兵過程,然後在台北的這段日子…好像承載了很多人的情緒,有同學的、有朋友的、有死黨的、有父母的、也有過往情人的…這些情緒有時來的又快又急,在我還沒來得及消化前,就這麼一股惱兒地又塞了過來。
  我一直在想,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承受不了吧?我想。

  有時候,我只是希望帶給身邊人們像孩子們最初的快樂。我用這樣的方式面對所有的朋友與親人,然後將我自己的負面情緒全藏了起來。但是,自己身邊實在有太多人不快樂了。每個人見了面,似乎要把心中谷底的不快一口氣全挖出來一樣,我雖然明白不吐不快的道理,但是聽的人也不見得好受。過去這一年,我必須向很多對我抱怨的朋友們說聲一句對不起:抱歉,這回,我沒在聽。
  我知道每個人心中都需要一個情緒出口,只是我自己很早就習慣了,在國中時期霧峰的圖書館裡就習慣了。我不需要什麼出口,只要給我時間,我就可以不打擾任何人地來解決我心中不安的情緒。
  這樣的方式,是否錯了嗎?
  這樣的隱藏自己,是否也跟人們的距離拉遠了呢?

  只有一個人,我希望的那一個人,不需要傾聽,只要一個懂得理解的微笑,就能夠撫慰我所有的情緒了。
  是的,不需要傾聽,只要一個眼神與微笑,就好。
  我是不是太貪心了點?

  那一天,1月21號,我是真的在想著這些。
  小時候,我是個不大懂得替人著想的人;長大後,我終於變得是個懂得體諒別人心情的人,但換來的是也沒什麼人會去體諒我的事。
  嘴裡說著沒關係,不代表真的沒關係,是吧?我對我自己這樣說。人與人之間的情緒根本是個無解的習題,那為什麼我們又要去執著這些鑽牛角尖的情緒呢?
  雖然生活總有不快,但懂得珍惜當下快樂的記憶,就值得了吧?
  這一次,我是否能做得更好呢?

  「幫我找本書好嗎?」

  這天,因為妳的一句話,我下樓去幫妳找書。
  能夠為人做些什麼,會讓我感到很高興,因為過去這樣充滿缺陷的我,還有能力為了自己身邊的人做些事情,是能證明我自己一路撐過來的價值。我一直希望我不要再做錯了,真的這麼希望。

  如果我們人是拼圖的形狀的話,我一定是那個凸出來、奇形怪狀的那一片吧…自小就受到異樣眼光,求學時代又受同儕排擠,所幸我依然懂得替人著想,所幸,所幸。就算沒人懂我心中那塊陰影也好,我只期待一個微笑就好…

  就算那樣的念頭的一個轉頭,我看見妳出現在我眼前。
  心中頓時好像有什麼滿溢出來了,我強忍著激動的情緒,慢慢鬆開臉上因為高興而顯得彆扭僵硬的表情。

  怎麼會在這裡?我問道。
  「因為想見你。」妳輕聲的說,笑了。

  那一瞬間,我也笑了。
  不曾抱怨什麼的妳,也不刻意談起過往的妳,還在摸索兩人輪廓的我們,真的不需要什麼贅述,也不需要傾聽什麼…
  只要一個相信彼此的微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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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自出生以來,我感覺找到某種答案了。
  僕は…
  君に出会った、よかった。

     ◆

  這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大年初一,剛好是頭一回撞到西洋情人節的一年。
  沒有任何預訂計畫。
  希望身邊所有的人們感受快樂,感受喜悅。在這新的一年,許下一個願望,努力地朝著目標的方向前進。今年,將會是個很不一樣的一年。

  阿公,放心吧。
  孫子們很開心地玩著你教大家的骰子遊戲呢!我也陪阿嬷聊的很開心,還包了大紅包給她,大家還是回來了,都回來了。
  就像當年在霧峰舊家那樣。
  你應該感到欣慰,雖然你不在了,但大伙還是自家的人,都回來了。


  情人節?是阿,我記得。
  除夕夜過年,肯定都是跟家人一起過吧!就算沒見面也沒關係,忍耐個幾天就好了,沒關係。
  到時候,再以微笑回應彼此就好。
  這樣就好。



  因為…
  倆人在一起的哪一天,都是情人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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