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流他當時雙手裡什麼也沒有,也沒什麼人給他留下任何東西,即便是他最尊敬的父親,在離開他的時候什麼也沒有留下。那樣的大時代底下,有時候一個人就算多麼努力,到頭來什麼也沒得到。到頭來什麼也沒有留下,什麼也帶不走。
台灣光復前的民國36年,廈門。
距離國民黨政府播遷到台灣還有兩年,就算當時沒人可以明確知道這個期限什麼時候會來臨,中流在他那個年紀相當清楚知道,在這樣下去到最後可能什麼東西也辦法留下,就連自己的性命也沒有丁點把握。
「鬼子(*1)早撤了,營兒那國軍也準備走了,今晚我們探營。怎麼,去不?」
中流認為那不是自己該做的事,只是更巧他剛跨過了身為「大人」的那個年紀,他開始認同「自己認為是對的」就可以去做,不用再受制於「父親認為是對」的才可以做的那種想法。特別是對那位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在某個夜晚獨自丟下唯一留在內地的大兒子悄悄離開的自己父親來說。父親的離開對他造成的傷害實在是太大了。就算已經滿18歲的中流來說,照理說在那個時代已經可以成家立業的年紀,卻被大時代那突如其來的戰爭與內亂,動盪的環境下打亂了他的人生。中流一直都覺得很不甘心。
那個夜晚,他與那伙壓根兒連名字都不曉得的人們搜括了那時在廈門由國軍保管的日軍補給品。雖然他能帶的東西已經跟那些用水路(*2)載運的人比起來簡直少的可憐,但是那是他第一次在如此心驚膽跳的情況下,用自己雙手掙得東西。
可以讓身無分文的他,活下去的東西。
中流連夜離開廈門市,計劃前往泉州將補給品賣掉再想辦法回台灣跟母親及弟弟們團聚,但還沒離開廈門,自己反而被國民軍給抓到了,因為違反戒嚴夜晚禁止活動的法令。中流被抓進了看守所,並在裡面渡過了民國37年的元旦。
會不會就這樣,人生就到此為止了?
中流好幾次難過的在看守所流下眼淚,自尊心強的他一度自暴自棄想了結自己的生命。被父親丟下,與母親及弟弟們失去聯繫,叔伯親戚們不是去了前線就是跟著母親那時撤退到了台灣。自從父親離開後,他一直後悔為什麼如此相信父親當時留下來的理由:「我有重要的人要保護。」父親要保護的原來不是國家,原來不是母親,原來不是自己,原來竟然是母親與他整日爭吵的那名小姨。他無法原諒父親,更無法原諒相信父親的自己,還有眼前愚行所帶來的結果。
又過了一個月,中流被特赦了。因為國軍已經退無可退了。
獄警跟中流說,戰犯們,罪重一點的都是直接被拉出去槍斃,但中流只是竊盜罪,國民軍也沒有能力在拘留剩餘罪犯。中流重獲自由,才發現他是全看守所唯一拘留的犯人,而獄警也只剩下剛剛與他交談的老先生與另一名山東老鄉。老先生給了中流一點錢,要中流重新做人。
「去台灣吧!碼頭那邊今晚是最後一班船。」
「老先生不過去嗎?」
「不去了。什麼都沒剩下了,共匪要過來,這裡只有我這條老命。什麼也不剩了。」
中流不再說什麼,向老先生道過謝,與那名年輕的山東獄警一起前往碼頭。中流以為那名獄警也要跟著去台灣的,但在碼頭那邊獄警反而被國軍留了下來,說公務員不能擅自離開。中流上了船,那是個無風的夜晚,中流整夜沒睡,在甲板上望著陸地。
忘了什麼東西嗎?什麼東西留在內地嗎?
令他難過的是,是他想起父親的事。
那晚他離開了內地,前往高雄,什麼也沒留下,什麼也沒帶走。
來到台灣之後,中流得知自己的家人全都在南投竹山。他也與母親及兩個弟弟相見。他覺得日子又重新開始了,但是苦日子還是沒過去。後來透過友人的介紹,在彰化的大竹圍附近中學校擔任夜校教師,因為父親在他小時候有教導他識中國字(*3),後來又到附近國小教中文,並結識了一名吳姓女子教師。不顧族訓的戒令與母親的反對(*4),兩年後結婚了。
中流勉強撐起了貧困的家庭。
除了自己的生活以外,中流持續向與他斷絕關係的母親家裡寄錢。中流開始想替自己留下些什麼,在那個時代下他並不奢求自己留下什麼文學或是作品 (*5),他只渴求想要獲得一個孩子,一年後,他得到了一個女兒。就在替女兒報戶籍的同時,被當地的地方行政官員查到,中流其實完全沒有具備教師資格,也就是當時所說的師範學歷,於是被學校免職。為了支撐家族繼續謀生,他加入民生報擔任記者行列,惜積勞成疾,死於肺病。
中流死前,母親依然沒有原諒他違反族訓,沒有去看他。
中流的大弟,中耀,在他患病時去醫院探望自己兄長。生活還過的去,中耀自己早在14歲就開始幫忙做打石工維持家裡,希望自己哥哥保重身體。在那樣的時代裡,中耀年紀尚小時親眼目堵父母親的分開,看見自己與父親及兄長離開的那時中耀好幾次難過的在夜晚流下眼淚,即使事隔已經五十多年,中耀還是無法忘記自己兄長在那樣時代下,親口跟他說過的話。
「多桑(*6)他離開了,他什麼也沒有留給我們,也許他根本沒打算那麼做。中耀,卡桑(*7)沒有原諒我。我知道自己犯了很大的錯,但是我不想在回到那個時候,那個雙手什麼也留不住的那個時候。我留不住多桑,我也留不住卡桑,我甚至留不住自己…去保護我的家庭…」
中耀向他的孫子說段故事的同時,幾度拿下眼鏡用手指拭去眼淚。
中流他只是想在他的那充滿遺憾的人生裡留住他所愛的一切而已。他到頭來他什麼也留不住,離開的時候,什麼也沒帶走。
「中耀,你一定要給自己的人生留下些什麼,知道了嗎?」
中流最後這樣地對自己最信賴的弟弟說。
中流在得病的三個月後去逝,他的太太也在半年後過逝,唯一的女兒據說就被領養了。有關於他身為當時李家長子的這一條血脈到最後何去何從,也都不知去向了。又過了十年,中耀的弟弟,三弟也過逝了,傳承的責任就落到了中耀身上。
中耀他拿起皮夾裡的舊相片,裡頭是一位穿著中國旗袍的女子坐在椅子當中,旁邊站著三位大男孩的相片。中耀向我指了指照片裡最高大的那名男孩。
「這是在台灣拍的。我唯一為阿膩(*8)留下的模樣,也是他唯一的記憶。」
「那這個是阿公你囉?瘦瘦的這位?」
「是阿、從小阿公也是瘦瘦的,最近阿公一位好朋友剛過逝,上個月才去見他最後一面,他就對阿公說『李さん,細く長い、太く短い。』聽的懂吧?瘦的命長,胖的命短。阿公那位朋友就是很胖。所以你瘦也沒關係啦!」
那樣的時代下,到底有多少像中流那樣被時代的洪流所淹沒的人,不知道他們是否有著同樣的遺憾。我在心底悄悄地嘆息著。
「聊的太久,再不回去,你阿嬤又要囉嗦了。」
「爺爺,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為什麼…要告訴我?」
中耀他在門口前駝著背轉身想了很久,才慢慢回頭。
「也許我也想為阿膩留下些什麼,也替我自己。」
中耀笑著拍了他最疼愛的長孫道再見,然後下樓離開了。
那是一段往事。
記述著一名在內地僅受國小教育卻通中、日、閔、粵四語,並努力在大時代底下生存的人的往事。我敲打著鍵盤,試圖為這段往事留下什麼,不管是什麼也好,紀錄也好。
但最後當我停手的那一剎那,我發覺我的雙手什麼也沒有。
我打開窗,望著海的方向。
願逝者安息。
註1: 鬼子,指日軍。
註2: 水路,指那個時候的船運,多半類似非法的走私行為。
註3: 中流的父親為一名攝影師,在內地以記者身份到處走訪,具備豐富的語言經歷,在中流讀日本小學時有親自教授中文。
註4: 李家族訓,禁止與Wu姓氏與Wang姓氏之人結婚,否則必遭絕子絕孫之禍。
註5: 作品,指的是中流本身的一些文才造詣,據說有替當時報紙寫教育專欄。
註6: 多桑,日文「とうさん」的諧音。父親的意思。
註7: 卡桑,日文「かあさん」的諧音。母親的意思。
註8: 阿膩,日文「あに」2的諧音。兄長的意思。因中耀讀小學完全是受日本小學教育。